受水晶公所託前往野外巡邏的ライト,於完成任務後直接闖入星見之間,那從不缺勤的クリスタリウム城主卻竟然不在。
在深慮之間?
ライト走到僅對極少數人開放的房門前,察覺到門沒鎖,想著那個百歲老賢人也不會輕易休息,便直接推門——
「水晶公,レイクランド一帶的巡邏已經完成……」
「呃……!是你……?」
看到室內的狀況,ライト亦不禁呆在當場——水晶公脫去了上半身的衣袍,露出了長期被遮擋在內,蒼白而脆弱的身體。
水晶公瞬間陷入恐慌狀態,ライト則先一步解下外衣,披到他身上。
雖說已有一定心理準備,但在剛才那一瞬,實際看到那猙獰地蠶食肉體的水晶痕跡時,ライト還是不自覺地屏住呼吸。
水晶公結晶化的程度遠超他所想——那些折射出湛藍光芒,本應極為美麗的晶體,竟如此殘忍而貪婪地盤踞著水晶公的上半身,由頸間直至上腹,硬生生把他撕裂成兩半——屬於「グ‧ラハ‧ティア」的人類肉體,以及屬於「水晶公」,於百年間不斷隱忍與犧牲,將自己一切奉獻給クリスタリウム的非人部份。
ライト的無言馬上被向來自卑的賢人曲解,只見他把整個身體藏在ライト的外衣之下,依舊垂著雙耳,細聲囁嚅:「抱歉……我的身體……真的很醜陋吧?我應該鎖上門的……」
趕在他說出更多自我傷害的言辭前,ライト馬上開口:「……一點都不醜。」
「但……」
「……這可是你拯救過這個世界的證明。」
——所以,又怎麼會醜陋呢?
「謝謝……」似乎聽得出ライト的未言之意,水晶公垂眸,顯然不太適應這種直截了當的感謝:「呀,對了……你是不是有事要報告?」
「不急,你先穿回衣服吧。」
「唔……我右手不方便,你說不定要等很久……」
「無妨。」
說著,ライト轉過身去,聽著水晶公穿衣的動靜,放任自己胡亂思考。
在剛才那一瞬,真正讓ライト無法言語的是——
目睹水晶公的身體後,他突然明白到……
不能再拖了。
就算這段感情的起始再胡里胡塗,他也要好好給予回應。
不然,他就會再次,像那次一樣……失去對自己真正重要的存在。
§
在這趟環繞第一世界四處奔波的旅程中,ライト很早就察覺到水晶公對自己的情感——
當然了——他並不傻。
水晶公對「ライト」——對「光之戰士」足足百年的憧憬,與其後失控泛濫的「愛」,在クリスタリウム的各處鮮明地體現著,早就刻進城內的每一草每一木。
首先當然是堆滿這深慮之間的典籍,全為「拯救他」而準備,尤其那一本自第八靈災後的世界而來,被翻到快要崩拆的《蒼天のイシュガルド》;也包括那間從落成起便長期空置,大得可笑,卻從來都一塵不染的居室。
最直接的證明當然就是……
那具被水晶無情侵蝕,甚至沒辦法離クリスタリウム太遠的軀殼。
水晶公過載的傾慕,時不時觸發起ライト的超越之力,讓他很早就知道水晶公的身份,當然亦包括,這個陌生的城市,原來處處都充滿著水晶公對「光之戰士」的體諒與關懷。
唯一的問題是⋯⋯
水晶公所渴求的「光之戰士」,究竟是誰?
他們二人識於微時。那時ライト還未成為人人所稱道的那個「英雄」。但對剛來到第一世界的グ・ラハ・ティア而言,正正是ライト——「光之戰士」,又或者該說「英雄」這種存在本身——一直支撐著昔日的グ・ラハ・ティア,讓他得以從那個只能苟延殘喘的時空,順利到達這個同樣殘破的世界,一步步由那個莽撞的年輕學者,漸漸成長為萬人景仰的城主。
ライト向來厭惡外人在自己身上加諸任何不切實際的英雄想像。而他敢肯定グ・ラハ・ティア……不,「水晶公」對他所持有的,就是這種憧憬。然而……
人非草木。
當一個人長年累月奔波,卻依舊勉強留有一份心力,塑造出最適合你居住的環境;當他小心翼翼卻又笨拙地嘗試顯露出關懷;當他……甘願為了你捨棄一切,包括自由乃至生命,你又該如何拒絕這段感情?
於同屬ノア的過去時光中,「ライト」與「グ・ラハ・ティア」,就只是一對經常鬥嘴的死黨。可是,在這片異世之中,「光之戰士」與「水晶公」的情感,卻不斷互相纏繞、互為因果,最終雙雙成為エメトセルク口中,「舞台上最可悲的演員」。
得悉水晶公的感情後,ライト一直對是否接納這段感情而糾結,尤其因為那個……同樣把他放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騎士。
『我一開始是希望能從旁守護你,直至你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。但當你又再次身受重傷,身邊卻又沒有人會挺身而出守護你……那為甚麼不由我來成為那個人呢?』
他的騎士曾經這樣說過——而他的那種心境,恰與此刻的ライト完全重合。
水晶公的「幸福」就繫於自己身上。這種扭曲的仰慕,讓ライト決定守候的念頭,不知何時化成了對水晶公本人的渴求,把自己也賠了進去。
『告白的人是我呀?你為甚麼要道歉?』
『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,我們之間最終生死永隔,約定我……無論活著的是你,抑或者我,我們都要好好「為自己」生存下去。』
在他們確認關係時,ライト做的第一件事,是對「他」道歉。那時他用寬大的手掌撫著ライト的頭,輕聲笑著:
『別再自責了,我希望你能多笑一點!畢竟你的笑容是那麼棒呀!』
一如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。
『果然……你的笑容……是最棒的。』
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,「他」依然全心祈求著他的幸福。
可是,一切都已經與那時不同了——「他」帶著他的整個世界離開了。
他再也不復當時的天真,就連「他」所要求的「笑容」,亦變得像是咒縛一般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,「笑容」只是他為求立身於世,逼於無奈戴上的面具。
喂,オルシュファン。
你覺得我還有資格……去令其他人也得到救贖嗎?
……
反正他早已傷痕纍纍,也不差在這一筆。
§
「唔……穿好了。」
水晶公比平常脆弱的聲線傳來,喚回了ライト的意志。他轉身,卻發現整裝完成的水晶公,依然忐忑地看向自己,彷如一個即將受刑的罪人。
在他面前,水晶公永遠都是如此。
ライト嘆了一口氣,整理好心情,鄭重開口:「水晶公,你也知道吧?我有『超越之力』。」
「當然知道!為甚麼要提到這個?難道因為身在異世界,令你的力量出現了甚麼問題?」
提到ライト可能面對的危機,水晶公立刻拋下自己的怯懦,豎起雙耳,全神貫注。
明明大家都是ミコッテ,為甚麼水晶公的耳朵特別活潑?
ライト拋開不合時宜的感想,仔細組織著言語:「若某處曾留有某人的強烈思念,再加上我『想要理解』的念頭,這種能力便會更易發動。」
「……嗯?」
「……你在クリスタリウム對我的思念,正正滿足了這個條件。」
「呃……!」
假如水晶公的尾巴還在衣袍之外晃動著,在這個瞬間大概就炸毛了吧。
但為了自己的目的,ライト還是只能繼續說下去。
「……就例如,ライナ曾經在這裡問過你。」
「唔、唔唔……」
「『公你最重視的存在又是誰呢』?」
在那段回憶之中,年幼的ヴィエラ族仍未明確分化出性別——而水晶公則用懷緬的聲線回應:
『在他心中,我根本是一個根本無足輕重的路人吧……當然,我也知道這段感情沒甚麼根據……一開始只是單純的憧憬。然而,當我發現的時候,那人的存在已經成為了我心靈內的唯一支柱。』
『那麼,公你喜歡那個人嗎?』
『當然!呀……我這樣說,他也只會覺得很困惑吧。但如果……他的內心能有屬於我的一席位……』
『會有的!畢竟公你這麼好,ライナ最喜歡的就是你了!』
從水晶公的反應看來,這一字一句,他同樣未曾遺忘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「唔?」
「ライト,我、竟然這樣……褻瀆了你。」在英雄面前,水晶公習慣性地退讓,低聲致歉:「我實在做了太多對不起你的事情。就例如這次召喚……我從來沒考慮過你會如何反應,就把你最重視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奪走……」
……同伴一個接一個倒下,恰恰他們又完全找不到原因,就連那是否敵人的攻擊也不知道——那段時間ライト絕不好過,甚至……
懷中某顆ソウルクリスタル突然發燙,讓ライト不禁苦笑,但還是不忘安撫:「那段時間的確很不好受。不過……我說這些,又不是為了跟你算帳。」
「啊……?」
「水晶公,謝謝你花費一百年的時間,為我們建立了一個可以安心休息的據點。」
——沒錯,在最初,真的僅有「感謝」這一種心情。
「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……又或者說,『結局』將會如何。所以我這個決定大概稱得上自私……不過,論自私,或許我們也算是半斤八兩?」
到這個份上,再不明白的話,水晶公就要比昔日的他還要更遲鈍了。
ライト牽起水晶公唯一擁有溫度的那隻手,卻發現,原來二人的手同樣因緊張而變得無比冰冷——
就如那隻以水晶鑄成,猶如非人的手一般。
「水晶公……還有,グ・ラハ・ティア。」
「……是。」
「正因為你,我才能夠走在名為『現在』的這個『未來』。」ライト回想起他們在ホルミンスター說過的那一番話,關於拯救「某人」的未來:「現在,我想把這一份未來回報給你……你願意嗎?」
「……」
水晶公低下頭來,試圖讓ライト看不見他的表情——但那一拱一拱的長袍,早已出賣了主人的心聲。
「不願意?」
「我……當然願意!」
正如ライト預想般,那終於抬頭的赤髮ミコッテ早已淚流滿面,作為一城之主的氣派亦蕩然無存。對此,ライト則是輕笑著,直接把他擁入懷內。
「這種時候不是應該笑嗎?」
「這、這是自然反應……」
「說起來……我在ヴァレンティオンデー回禮時,你也一直哭。」
「為甚麼你會知道的!呀……莫非,這也是超越之力的效果……?」
「不,是モーグリ說的。」
「……」
ライト稍稍退後,發現某對赤紅雙耳已經高高豎起,以示主人的不滿——於是,在水晶公反應過來之前,ライト已經首先執起那隻被二人體溫捂熱的手,踮起腳尖,在他額上烙上一吻。
「以後也請多多指教了,水晶公。」
回應他的,是水晶公不符合實際年紀——卻正好適合其外表年齡的傻笑。
—END—